非公有制企业家的两会细节

  2025年3月11日下午3时许，十四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闭幕会开始前，雷军在人民大会堂大厅与参会人员合影。（南方周末记者韩谦/图）

  “我第一个接受采访，还是挺激动，也有点小紧张。”2025年3月5日，小米集团创始人雷军在微博上写下一段话。

  在十四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的首场“代表通道”集体采访中，他是第一位走上红毯的代表。

  刚刚参加了非公有制企业座谈会的雷军，成为本届两会的最大“网红”。“雷总要是接受采访，我马上买一辆su7！”人大开幕会结束后，有记者追着他说。但雷军连声说着“谢谢”，在摄像机的包围下快步离开会场。3月9日，又有媒体试图围堵雷军，他带着标志性微笑，摆了摆手，“我真的不能接受采访了，又挂了三条热搜”——这段时长6秒的视频给他带来了第四条热搜。

  在孕育了杭州“六小龙”的浙江团，向中外媒体开放的团组会议在开始前两个小时，位置便已经被挤占一空；全国政协会议经济界别的第一次小组会议上，旁听记者人数甚至超过了与会委员的数量。

  不仅雷军，民营企业家是2025年全国两会期间最受关注的群体。南方周末记者约访全国政协委员、民营企业家江浩然时，他坦言，这是疫情后他被采访次数最多的一次，记者关注的问题聚焦在三方面：民营经济、消费与AI。

  央视春晚上表演二人转的机器人、正月里横空出世的DeepSeek，都在2025年年初给民营公司能够带来了火热的关注度。高潮发生在2025年2月17日，中央召开非公有制企业座谈会。上一次举行如此高规格的会议，还是在2018年。一位参加了座谈会的副部级官员表示，“开会前还没意识到，开完了那真是万众瞩目。”

  “的确没想到。”江浩然在当天看到新闻后，也加入“看后脑勺识人”的队伍。他是恒银科技董事长、全国工商联执委，在他看来，会上哪些行业代表参加，蕴含着未来发展的趋势。

  与他同在一个界别的新希望集团董事长刘永好参加了这场座谈会。全国两会开幕前，2025年2月27日上午，新希望集团举行了一场媒体交流会。

  “人工智能来了，我们一定要跟上。”刘永好说，他在手机上下载了好几个AI应用。他要求新希望金融科技公司在半个月内全部上线DeepSeek，“我七十多岁了还在用，他们不用说得过去吗？”

  接受采访时，刘永好坦言，面对外部复杂环境和经济转型，有企业家感到压力、不适应，甚至焦虑、躺平。“信心比黄金重要。”他觉得，民企的信心源于科技发展，也来自政策支持。

  对江浩然来说，最紧张的时刻是在3月6日上午。在全国政协经济、农业界别联组会上，江浩然第二个发言，他建言的主题是：提振信心，让民企敢闯。

  他建议，为民企提供更多投资机会，继续打破市场准入、资源要素配置等方面的隐性壁垒，促进政府投资和民企投资互动，“让他们愿投、敢投、有回报”。

  据《中国青年报》报道，出席了本次会议的国务院总理李强两次打断他的讲话，并进一步询问情况，原计划5分钟发言时间被拉长不少。会后，中华全国工商业联合会（简称“全国工商联”）工作人员与江浩然联系，计划再汇总些非公有制企业遇到的问题，向上反馈。

  3月8日下午，江浩然还接到国家发展改革委民营经济发展局局长魏东的电话。电话里，魏东向他介绍了民营经济发展局做了哪些工作，下一步还要做哪些，并探讨如何进一步开展工作。

  “政府对非公有制企业太关心了，非常着急，想了解真实情况，想处理问题，这就是我的切实感受。”他说。

  “只要高层支持，民营经济一定能迎来新的春天。”在浙江代表团驻地，全国人大代表、浙江天能集团董事长张天任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非公有制企业座谈会后，“一些之前还在观望阶段的投资，现在也已准备启动。四面八方来的，都是支持。”

  2025年3月5日下午，全国政协经济界别举行第一次小组会议。（南方周末记者韩谦/图）

  张天任所在的浙江团，无疑是全国两会上的热门团组。孕育了“六小龙”的杭州，更是“热中之热”。

  2025年3月4日，在全国人代会正式开幕前的一场会议上，浙江省省长刘捷提醒代表们，要“低调”。杭州市市长姚高员开玩笑，开放日那天，以防被记者围堵，结束后就得“早点溜”。有代表接话，“你不能溜，要‘保护’省长。”现场爆发出一阵笑声。

  两天后就是浙江代表团的开放团组活动。会议定于下午3点开始，不到1点，便有记者陆续报到，抢占席位，共有来自90多家媒体的150多名中外记者到场。

  “在浙江大地，还有无数个‘六小龙’正在酝酿。”参加了非公有制企业座谈会的传化集团董事长徐冠巨这样回答记者的提问。

  “我们是老一辈企业家，当年我们是草根，但像梁文锋，是科技型企业家。”发言中，他提到了科学技术创新的重要性：传化近年来科技投入年均增长超50%，以弥补过去的不足。

  2025年3月6日下午，在广东代表团的媒体开放日，研祥高科控股集团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陈志列在发言时举起一个橙色读码器，“卖2000块钱一个的是它，卖2万块钱一个的也是它。”他介绍，读码器的价格取决于AI训练的强度和深度，“在广东，人工智能的工业产品正在为广东的GDP、税收和高水平质量的发展作出贡献。”

  同一时间进行的安徽代表团开放团组会议上，科大讯飞董事长刘庆峰作代表发言；在黑龙江代表团，飞鹤乳业董事长冷友斌第四个发言，前三位发言的依次是黑龙江省委书记、省长和哈尔滨市委书记。

  在凡是有非公有制企业家出席的小组讨论上，他们也是绕不开的“重点人物”。3月9日上午，江苏代表团的一场小组讨论上，两位非公有制企业家发言。省长许昆林多次在他们说话时提问，询问公司业绩等情况。

  经营着一家国家级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的李敏，发言时间长达半个多小时。当李敏谈及自己的公司做仪器仪表，许昆林马上帮忙出招，他点名在场的一名东南大学教授，“东南大学这项专业很强，你们可以搞些合作。”

  新春假期刚结束，江苏省委机关报《新华日报》旗下“交汇点”客户端在2025年2月7日晚、8日上午，连续发布了3篇文章，直接抛出问题：南京为什么发展不出“六小龙”？在搜索软件上打出“为什么是杭州”，后边出现关联词有“不是南京”“不是北京”……

  3月6日下午，浙江代表团分组审议政府工作报告。据《工人日报》报道，见在场代表频频提到“杭州六小龙”，杭州市市长姚高员笑着接过话头，“过去一提杭州，大家首先想到的是西湖，是风景天堂。现在杭州持续打造创新活力之城，是高科技的天堂。”

  “像强脑科技、云深处科技、宇树科技，都在最困难时享受政府科创基金支持才渡过难关，变成现在大家所关注的企业。”姚高员试图向中央要支持，“我们计划每年再拿出50亿元财政资金，但还是不够用，希望能从国家超长期特别国债中分得一部分，支持有潜力的创新企业。”

  会上，徐冠巨直言，“今天大家都很积极，发言得靠抢。”直到中午12时15分，这场会议才结束。

  上海富申评估咨询集团董事长樊芸回忆起一次调研的经历：浙江一家中小企业，抱着试试的态度，看能否到杭州落地。当地政府闻讯上门阐明政策，沟通、填表。没想到8分钟后，150万元就到了企业的账上。

  “企业财务觉得很诧异，老板更觉得不可思议，这种效率和对中小非公有制企业的信任，也就决定了他们最终留在杭州。”樊芸认为，当下许多城市迫在眉睫的，就是创新对中小企业的服务机制。

  同是民营企业家代表，东方财富信息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其实在意的话题是，如何允许偏才、怪才发展，让他们带来颠覆式的创新。

  “网上有个段子，王兴兴为什么给公司起名叫宇树科技？因为他英语不好，所以只有‘语数’。”其实的这番发言，引起了会场上的一阵笑声。

  有代表紧接着补充，王兴兴的确说过自己英语不好，考研时因为英语差了几分，没考上浙江大学，最后让上海大学“捡了便宜”。

  其实觉得，杭州有种“野生创新文化”：创新者们无需因“非主流”选择而担忧，这座城市对创业者们的支持是包容的。这种支持，体现在各方面的容错机制中。例如，在政策上，“首违不罚”“轻微免罚”等包容性执法机制有助于营造更具温度与活力的政策环境；在资金上，也需要资本的耐心与包容，不追求短期收益、容忍阶段性亏损。

  2025年3月11日下午，十四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举行闭幕会，杭州市长姚高员（左一）走入人民大会堂。（南方周末记者韩谦/图）

  在全国政协，有个民营企业家含量最高的界别——工商联界。这一界别共有65人，包括各地工商联主席、副主席和民营企业家。其中，民营企业家人数近半数，有正泰集团创始人南存辉、宁德时代董事长曾毓群、吉利控股集团董事长李书福等。

  2024年3月7日下午，工商联界别进行专题讨论。主题是，民营企业如何建立现代企业制度。

  李书福作代表发言。在他看来，现代企业制度的建立不仅依赖企业自身，还得靠外部环境。当前，有时会存在的阻碍是，“法律在这个人身上有效，在那个人身上无效；对这个企业有效，对另外的企业无效。”

  当外部环境完善后，现代的企业制度自然会形成，“一个企业不按照公司法来运行，那就寸步难行，什么事都做不成。”李书福说。

  全国两会召开前，2025年2月27日，最高人民法院发布2024年推动法治进程的十大案件。其中一例“新能源汽车底盘”技术秘密侵权案，索赔额高达21亿元，被称为中国汽车圈“天价”知识产权纠纷案。

  此案原告就是吉利集团。2018年，吉利以“侵犯商业秘密”的名义起诉威马汽车。2024年6月，最高人民法院二审适用2倍惩罚性赔偿判决威马汽车赔偿6.4亿余元，创下中国知识产权侵权诉讼判赔数额历史新高。

  “将这一案件作为十大案件发布，能极大鼓励企业自主创新积极性，更有助于强化企业和员工的法治意识。”李书福受邀参与了评选活动并发言。

  与企业家交流时，全国律协会长高子程注意到，安全感是他们最为需要的东西。2024年全国两会时，他提出了加快制定民营经济促进法的建议，徐冠巨、江浩然等企业家也在彼时提交类似建议、提案。

  在2025年2月24日召开的十四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四次会议上，已对这部法律草案进行了二次审议。

  江浩然期待这部法律尽快出台。他觉得，如今已有不少鼓励民营经济发展的政策，当下要紧的，是把这一些内容用法律固定下来，“政策不要再多变，不要新官不理旧账”。

  3月9日下午，工商联界别举行最后一场小组会议。这场会议不限制发言主题，反映社情民意。如何提振消费，成了委员们热议的话题。

  “真的从来就没这么关注消费的事儿。”一地级市副市长说。2025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提振消费成为工作任务之首。在这位副市长看来，如今消费是老百姓的事，也是政府的事。“超大规模的市场优势怎么发挥出来？这确实是摆在我们面前的课题。”

  “我还有一个身份，是上海高尔夫球协会会长。”接着副市长的话头，中国凯泉集团总裁林凯文发言。他认为，高尔夫产业的发展，是未来拉动消费重要的增长点。“国家现在要刺激一些高端消费，”他说，这才能促进消费结构转型。

  听完民营企业家们在会场上几分钟的发言，记者们还不能满足。3月6日晚上8点半，安徽代表团开放团组活动后，在驻地附近的一家酒店，刘庆峰与尹同跃又有一场集体采访活动。工作人员在活动开始前一个多小时才通告时间，即便如此，依然有约二十家媒体抵达现场。

  面对镜头，刘庆峰提及DeepSeek，“他们很了不起，而且很纯粹，只做底层大模型的创新。我们都很羡慕这样的极客。”

  他也注意到了AI带来的隐患。作为全国人大代表，他提出的建议有一则是，建立“AI就业动态监测平台”，在长三角、珠三角等制造业集聚区试点“失业风险预警系统”，并为最易被AI冲击的岗位建立专项保障基金。

  此外，他还关注到大模型生成“幻觉数据”的风险。随着深度推理模型的逻辑自洽提升，AI生成内容愈发真假难辨。带有算法偏差的虚假信息会被新一代AI系统循环学习，形成恶性循环。刘庆峰建议，应由中央网信办、国家数据局等部门定期清理幻觉数据。

  “一段伪造的政客演讲视频可能在几小时内引发社会动荡，一次仿冒亲人声音的诈骗电话就能摧毁一个家庭。”另一名全国人大代表、TCL创始人李东生也关注到这一领域。他建议，加快出台管理规章、明确惩罚制度，加强AI深度伪造欺诈管理。

  雷军就是“AI换脸拟声”的受害者。2024年国庆长假期间，短视频平台上曾出现大量“雷军AI配音”的恶搞视频。两会期间，他亦提交建议，希望能建立“算法备案+内容溯源”机制，强化平台审核义务。

  奇瑞汽车董事长尹同跃从采访间下场时，有记者问他，是否考虑做直播？“我没有IP，”他笑了笑，“我就是个特别听话的糟老头子，大家让什么我就干什么。”

  企业家们的身材也成了热议话题。一场全员会议前的茶歇间隙，雷军与小鹏汽车CEO何小鹏在人民大会堂大厅闲聊。雷军问何小鹏，“小鹏你也瘦了。不是因为忙得吧？”“因为注意了饮食。”何小鹏说。

  2025年3月11日下午，十四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举行闭幕会。次日上午不到7点，雷军慢慢的开始“卷”身材，他在微博上完成了2025年第32次健身房打卡，“前段时间连续开了9天会，太忙，没机会健身。”（南方周末记者李桂对本文亦有贡献）